忆北京名医走进三晋大地
Source:中国中医药报4版 2025-06-12 00:00:00
忆北京名医走进三晋大地
20世纪80年代,山西青年报发起举办了“中国当代名医集萃活动”。由于著名中医前辈多承担高校的教学任务,只好选择利用每年暑假期间举办,每年一届,前后举办了四届。由于坚持了走进基层、面向百姓、医药联手、共同发展的原则,深受百姓、基层单位、矿区、药厂的热烈欢迎。书写了晋京联合、共同发展中医药的新篇章。

参加名医集萃活动的北京专家在山西中药厂与当地干部职工的合影。前排左四至右二依次是吴静芳、刘弼臣、步玉如、祝谌予、刘渡舟、赵绍琴、方药中、许家松。
参加了多次活动的有10位著名中医专家,他们是:北京中医药大学的董建华、刘渡舟、赵绍琴、刘弼臣先生;中国中医研究院(现中国中医科学院)的方药中、步玉如先生以及本人许家松;北京协和医院的祝谌予;中日友好医院的焦树德;北京中医医院的吴静芳等。如今10位中的9位已驾鹤而去,留下了远去的背影。就连当时敬陪末座最年轻的我,如今也已是年近九旬的耄耋老人了。回忆四十多年前,群英荟萃三晋大地,赴基层、下矿井,与药厂联手、献方药,共话中医药的发展。他们忠诚奉献、敬业无私的精神,至今仍不失为杏林中的名篇华章。
这次活动是在山西省领导支持下,由民企赞助,山西青年报主办的,联系人是山西青年报的年轻记者高勤荣,我们称其为小高。在他的安排下,我们来回都同坐在一个车厢里,都住在太原迎泽宾馆。大家本来都是老朋友、好朋友,这次工作、生活在一起,感到轻松愉快,一反课堂、诊室的严肃、不苟言笑,一路谈笑风生,一片欢声笑语。全程的活动更是充实难忘。
北京“御医”下基层
我们的第一站是山西省中医院,主办方做了精心准备,事前在报上做了预告介绍,每个诊室都有北京名医的资料介绍、照片、学术成就、诊疗特长等。当大家得知挂号费定为10元时(当时北京好像是6元),引起了专家的异议。因董老需提前回京开全国人大常委会,大家推举刘渡舟为会议召集人。向来平静的步玉如首先发言,他慷慨陈词,“我们来就是为了下来给基层群众看病,义诊性质,不是来‘走穴’、敛财的,贵了,不同意。”后来主办方解释,这次活动是群众需求,大家期盼很久了,原来答应赞助的民营企业家,有的并没有全部到位,食宿等费用还有缺口,此前也有收挂号费的先例,并不离谱。就这样把此事定下来了。
这次诊疗活动受到群众空前欢迎,十分火爆。患者从夜间就排起了长队。虽然我们两次增开窗口,但仍满足不了群众的需求,还是挂不上号。为了挂上号,群众简直拼了,甚至出现了这样的情况:家有病人,几次挂不上号,就用拳头砸碎了挂号窗口的玻璃,把头伸进挂号窗口,皮肤被刮伤,说“我就在这等着”,很是吓人。我们只好劝其退出去,保证挂上号。这里病种很多,我们每人半天都要看几十号,晚上要分头给省市领导看病,不能按时吃饭和休息,十分忙碌辛苦。但大家毫无怨言,认真履行医生的责任。
这次活动中最耀眼的是赵绍琴先生。从我们到达三晋之初,就已传出消息:这次有一位给皇上看过病的御医来了,还受到老佛爷多次亲自犒赏,这次一定要让给皇上看病的御医给咱们山西老百姓号号脉、看看病。围观的人不计其数,从政府官员到煤老板、平民百姓,围观、排队,哪怕看一眼,大家热情不减,这就让赵老成为这次最亮的星。赵老不得不双手合十,一路不断地解释着:“我不是御医,我是御医之后……”群众哪管得了这些,他们说,那也沾上了皇庭的味儿。看上病的人则骄傲地说,“给皇上看病的人也给我摸脉了。”赵老是我们当中最辛苦的人,从早到晚,吃不上饭,晚上也不能好好休息,但他总是面带微笑,没有丝毫厌倦,总是耐心地解释着:“我不是御医,我是御医之后……”赵老每天起早晚归,微笑面对。
在这次活动中,我这个敬陪末座的小字辈也挂了一回“头牌”。事情是这样的,当时诊室1号董建华,2号刘渡舟,3号赵绍琴,4号方药中,5号步玉如,6号焦树德,7号祝谌予,8号刘弼臣,9号吴静芳,10号是我,后来第二、三次又邀了晁恩祥、时振声等。董老因回京开人大常委会,要先行一步。这样1号诊室就空出来了。诊室不能空着,怎么办?大家研究,提出两个方案,方案一按顺序前挪,这样大家都要动,连介绍资料等也都要跟着动。这时赵老说话了,他提出了第二方案:“这简单!10号的许家松一人调到1诊室,其余都不动,这不就简单了吗?”大家居然一阵鼓掌通过了。
这让我局促不安,坐不住了,连忙起身说:“不行,真的不行,绝对不可以。诸位都是我的老前辈,哪能这么安排!”赵老说:“你现在已经是研究生的导师了,我们了解你,有什么不可以的!”过了一会儿说:“如果遇到了难题,就找我们,我们给你做后盾!”
慢言慢语的刘老发话了,慢悠悠地说:“找我们干什么!人家直接找方老不就行了!就这么定了吧!”在笑声中,大家起身一起去餐厅吃饭了。就这样,我这个小字辈,在前辈的关爱支持下,居然坐上了“头牌”。好在一切顺利。诊病期间,我不止一次听到病人小声地议论:“这么年轻打头阵,一定不简单。”他们哪里知道,我坐镇心虚、诚惶诚恐着呢。直到2015年,当年被我治愈的患风湿病的小姑娘,带着她的儿子专程来到中国中医科学院西苑医院找我看病,说起当年的情景充满了亲切和温馨。
名医验方献药厂
第二站是去山西中药厂,献药方。
山西中药厂位于晋中市太谷区,是创建于明朝嘉靖年间、有400多年历史的中药老字号,俗称广誉远,代表产品龟龄集、定坤丹、安宫牛黄丸享誉东南亚,其炮制技术更是被称为中药炮制技术的“活化石”。这次由厂长杨巨奎亲自领我们参观。太谷药厂规模大、设备足,让名医们大开眼界,看到了巨大的金药钵等。参观后,举行了座谈会,大家共同畅谈山西中医药事业的发展远景和具体意见。同时厂里还举办了一场隆重的名医献方仪式。名医们将自己多年积累的名方、验方,用毛笔写在纸上,密封后献给了山西中药厂。虽然后续下文如何不得而知,但名医名药强强联手,共同绘制发展前景,共同传承中医事业,这在当时中医界是一次空前的创新。先辈们无私奉献的精神至今让我记忆深刻。

专家在山西中药厂参观。

专家在山西中药厂献方。
老中医下井义诊矿工
第三站是去介休下煤矿,为井下矿工义诊看病。
从太原到介休,沿途是一条运煤的黑色长龙,空气中充满了粉尘,到处雾蒙蒙,祝老最先感到不适,气喘吁吁,其他人也都感到喘憋不畅。大家穿上矿工服,戴上有矿灯的矿工帽,穿上防水靴,乘吊车穿过头上滴水、下面淌水的狭窄坑道,来到了相对宽敞的一块平地。开始给矿工们望闻问切了。矿工的病,主要就是两种:类风湿和胃病。矿工们一下井就是一天,长期在阴暗潮湿的井下从事体力劳动,体力消耗很大,一上井就狼吞虎咽地吞下一大串馒头,怎么能不得病呢?大家平时在北京也见过这些病,但集中到一起,看到一停工就急忙赶来看病、充满期望的矿工,看到那一个个被煤灰沉浸到皮肤深层的黑面孔,看到那一双双僵硬变形粗黑的双手、关节,看到那屈曲的身躯,让人心痛、让人无奈。虽然大家都胸闷气短,但大家都埋头看病,没有一个人休息过,也没有半句怨言。病人很多,直到很晚才得以就餐。大家表示:有些来不及看的,等以后再来多安排时间给矿工们看。从那时至今已是40多年了,一想起矿工们抱着希望的眼神和微笑,我都感到对不起他们。40多年了,矿工们的生活一定改善了不少吧!我一直挂念着他们。
大师们的“另一面”
在主办方安排下,我们还登了五台山。
当我们登上庙后的小山,眺望夕阳光辉下的山西,不由而发“山西是个好地方!”五台山是我国佛门名刹,清凉世界,我们观看了佛事活动——做法事,学习吃了斋饭。他们规矩很严,添饭、坐姿都要按规定动作并要做到食不言,他们的生活太清苦了。
我们顺便去了太谷孔祥熙的宅邸孔家大院。
在介休,应赞助活动的煤老板邀请,参观了他的豪宅。规模宏大,雕梁画栋,全套红木,这使我想起当年四川军阀刘文彩的地主庄园,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。正是他提出要给他们的矿工们看病,“御医”要给他们家人看看病,也让我们见识一下他的豪气。据说在当地,这样的民营企业家为数不少,这确实让我们开眼了。
以后几次,还曾去平遥古城参观。
忙碌之余,餐桌上,大家欢迎方老唱段京剧。方老用他颇具沧桑的嗓音唱了《智取威虎山》的“幸福的日子万年长”。步老唱了《法门寺》里贾桂的一段唱腔念白。大家惋惜地说:“董老早回京了,要不,让他来段小生唱段。”大家又欢迎赵老唱,赵老说:我会听戏、会说戏,不会唱。他那京腔京韵的京剧念白,逗得大家哈哈大笑,他几次用京剧念白向大家介绍:“提起此人(即方老,他是我的先生,著名的中医理论家、教育家),那可是大大地有名啊!”步老的贾桂唱段,更是把大家逗得前仰后合。
最后一次名医集萃活动是1989年,至今已30多年了。他们不顾年事已高,一起到基层、下矿井、去药厂,不计报酬为百姓服务,他们对中医事业的忠诚执着,对患者的耐心负责,他们的平易近人,对我的厚爱,他们的音容笑貌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,和他们一起工作、生活的日子是我一生珍贵的记忆,让我终生难忘。他们没有赶上中医的各种评选,但他们的学术水平和经验代表了那一代中医的顶尖水平。他们医德高尚、医术精湛,让人肃然起敬,他们是我心中永远的无冕大师。
空闲下来的他们,完全看不出会议上、课堂上的严肃。一路上说说笑笑,他们像小孩子一样欢笑着、吵闹着。
音容笑貌永难忘
董老每次来去匆匆,一副谦和认真的样子。当年,他和赵绍琴曾在一起共事,彼此熟悉,都是直呼其名,还互相“揭发”。原来,董老是个京戏票友,可登台扮演昆曲小生,有俞振飞的风度,可惜没有机会欣赏。董老善于温病,每年我都要请他来研究生部讲课,董老操一口浦东老话,这浦东老话连上海本帮都听不好,何况我呢。因此我每次不敢打电话,总是写信,而他每次都郑重地回我一封书写工整的信。回复讲课时间、讲稿等事宜。他称我“许老师”,让我不好意思。后来我晋升博导时,正是董老推荐的。
刘渡舟有温厚的长者风度,解放前已在北京坐诊,营口口音,他持舒缓的语调和动作,话不多。但有两次我记得很清楚,一次是在太原调整诊室时,对我的支持和鼓励。一次是在赴晋途中,说到方老和我的结合。老先生慢悠悠地对大家说:“真是太好了,这可是咱们杏林的一段佳话啊!”方老去世后,在遗体告别时,他说,“俺就是一个医生,办不了大事,有事,能办的,就找我吧。”后来在我晋升博导时,是他热情地推荐了我。
大师们中最活跃的当属赵绍琴老师了。他是清朝三代御医之后。他和夫人吴静芳老师那一段京腔念白,给大家带来不少欢乐。赵老性格随和,加上夫人的精明能干,生活上从不操心。这次却受到了夫人的数落。原来,赵老为这次来山西新购了一架日本高档傻瓜相机,那在当时可是稀罕货。吴老师嘱咐:“你什么都别管,就管好相机,给大家照相。”赵老满口答应:“你就甭操心了,没错。”但当我们登上五台山,吴老师热情地招呼大家照相时,赵老这才从欢笑中醒来,发现把相机忘在了车上,没带上来。这次吴老师当着众人面把赵老数落了一通。赵老理屈词穷,尴尬地笑着,诚恳地承认:“我的错,我的错。”好在主办方准备了相机,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记忆。
大家都希望他们讲些“宫里的事儿”。吴老师记忆力好,说得多一些,什么宫廷的规矩,几品几品的服饰系列,老佛爷的赏赐,古家具老物件等等。我们才知道,太医的官品和俸禄并不高。赵老的父亲是御医兼任“御药房的掌柜”,这才是一个“肥缺”。每年的采购、制药都能得到一笔进项,还和同仁堂关系密切。宫廷包常年吃的各种养生药、食品。老佛爷高兴了,就会给赏赐。因此赵老家中有很多宫内给的赏赐,但是文革洗劫一空。吴老师讲到这里,会面带辛酸地对赵老说:“还记得吗?咱那XXX都给抄走了。”赵老从不搭话,表情平静,会说一句:“提那干什么?过去了,都是身外之物……”说起另一个快乐的话题。什么早上四五点钟去北海跑步啊,每年骑自行车到颐和园一次,检测体力啊。还有和画家王雪涛等的交往故事啊,北京的小吃啊,说不完的趣事、故事。夫人吴静芳老师出身名门,大学毕业,人极度精干,是个老北京通,快言快语。有一次他和赵老一起来西苑我们家中做客,一进门就喊:“快快快!刚出炉的烤鸭,还热乎着呢!”和我们一起张罗着吃烤鸭。方老去世后,他和赵老非常关心惦记我,我也不止一次到他们家中看望二老。他们对门的新华社食堂饭菜好,他们总是事先从那里买来好吃的等着我。他们知道就我一个人生活,就嘱咐我:“钥匙一定要带好,不要轻易交给别人。”最有意思的是,当我告别时,几次看到二老都是争着往他们自己的口袋里装些什么。送我下楼时,又掏口袋往我的口袋里装钱,说是车费。长辈的关爱像一股暖流一直温暖着我。
焦树德老也是个戏迷,擅长拉胡琴,他有腿疾,行动不太方便,但还是高兴地带上胡琴,坐上大公共汽车来到我们西苑家中。他拉琴方老唱,方老是京剧能登台的资深票友,他是杨派老生,唱腔大气,声音颇带几分苍凉之感。两人边拉边唱,十分尽兴。等天晚了,戏也唱了,琴也拉了,饭也吃了。我们步行送焦老登上了公共汽车,挥手告别。
方老去世后,焦老对我很是关心,他听说我身心交瘁,不能自拔,就告诉我不能这样生活在悲痛中。提议我和他们一起去大栅栏的同仁堂坐诊,在他们的推荐下,1999年我来到了同仁堂,至今已20多年了。
这些前辈们有时在学术上也会有不同看法,但是对不利于中医事业的言行,大家总是齐心协力、共同面对。当时方老一篇批驳那些反对中医的声音的文章刊出后,北京的关幼波,长春的任继学,湖南的欧阳琦都是在本省出了专刊、全文刊登。这些大师们医术精湛,医德高尚,他们互相支持,互相帮助,共同护佑着我们的中医事业。
时光荏苒。如今各位前辈相继仙逝,最年轻的我也已近九旬耄耋之年。但他们的音容笑貌仍历历在目。遥望一位位远行的前辈们,我感念那一位位平易近人、呵护后人的前辈们,我永远怀念你们,前辈们!老师们!(中国中医科学院研究员 许家松)
(责任编辑:刘茜)